摘要
不断学习以及预演未来的技术、产品、发展方向,这是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。
整理|黎诗韵、Jesse
编辑|靖宇
在近期大热的人形机器人、具身智能赛道,宇树科技是最头部公司之一。
这家公司最大的标签是硬件实力强:一方面是性能,去年其首款通用人形机器人 H1 能奔跑、原地空翻、踹不倒,拥有全球几乎规格最高的动力性能;一方面是成本控制,今年其第二款人形机器人 G1 价格 9.9 万元起,而同行普遍在数十万、乃至百万元。
宇树科技成立于 2016 年,是全球四足机器狗赛道的开创者之一。四足机器狗和双足机器人的底层原理相通,宇树只用 3 个员工、不到 6 个月时间,就做出了人形机器人 H1。在极客公园 IF2025 创新大会上,极客公园创始人&总裁张鹏对谈王兴兴,聊到了人形机器人技术本质、宇树创业历史、行业竞争格局等问题。
目前人形机器人公司、产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,看起来造一台本体的门槛并不高。但在王兴兴看来,看似各人形机器人相似,但产品是由工业设计、生产制造、零部件、可靠性、认证、无线通信等等细节构成的,「你要把里面极致的东西做到非常极致,哪怕一个螺丝钉、一根线,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」
这也是宇树的竞争力。目前,宇树的机器人本体(硬件)被全球各大科研机构、科技公司购买,用作研究。
回顾创业初期,那时机器人赛道还很冷门,宇树也经历过非常艰难的时刻。2017-2018 年间,公司第一笔融资款花光了,王兴兴只能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员工发工资。也正是在 2018 年,极客公园旗下的变量资本领投了宇树的天使轮融资。王兴兴提到,这笔投资款帮助公司从困境中「缓过来了」。
过去一直专注硬件,但这轮人形机器人的技术核心在于 AI。它让人形机器人有机会进化出真正智能的大脑,变成有自主感知、决策、执行能力的智能体,在工业、家庭等场景形成通用服务能力,作为全新的生产力供给、带来万亿规模的市场机会。
在王兴兴看来,目前机器人 AI 的进展还在 ChatGPT 出现前几年,技术还在极为开放而非收敛的阶段。核心不是数据,而是整个 AI 模型架构还未确定,这一进展会很快。因此,保持足够谦卑去学习新的技术、新的产品、新的方向,提前能预演未来一两年技术的发展方向——这是他给自己、以及想要人才的要求。
人形机器人热潮:有开源就能做出来,关键是把各方面做到极致
张鹏:过去这两年,具身智能人形机器人这个领域一下就火了,你也成为了一个头部公司,大家非常关注,你个人心情怎么样?原来耕耘了很多年,突然就火了,涌出了很多同类的公司,开心还是不开心?
王兴兴:行业现在这么好,这么热,肯定非常开心的一件事,但是开心过后还是要更加用心把事情做得更好,开心归开心,但是压力越来越大了。
张鹏:开心跟压力成正比。所以今天,具身智能人形机器人这个赛道到底是过热了,还是刚刚好,还是不够热?你怎么评价这件事?
王兴兴:我个人感觉已经够热了。但是我觉得在当下,具身智能,包括机器人,它的热度还只是一个火苗。现在觉得很热了,但是对于长远更大的想象空间、更大的技术可能性、更大商业价值来说,这只是一个起点,未来肯定有好几波更热的浪潮等待着大家。
张鹏:所以今天更像是大家看到了一个可能性,还在等待一些新的台阶跳跃?
王兴兴:对,现在最多就算 20 几年前,互联网早期苗头的热度,后面还有好几波,我跟有些比较年轻的朋友说的时候,你可以有耐心,因为即使这波你可能没有跟上,后面还有好几波。
张鹏:错过了也不用着急,这是一个比较长期的进程。我记得早期咱们曾经聊过,最早你对做人形机器人不是特别感冒,那时因为一直做机器狗,做得非常好。但是过去两年发现人形机器人这个赛道热了,你们反而做出了最好的人形机器人,这个思维怎么转变的?
王兴兴:大家可能想问我们为什么突然转型做人形机器人?但是事实上我对人形机器人非常喜欢,大家可能想象不到,我自己从小时候到大学,大一,2009 年,寒假做第一款机器人就是小的人形机器人,这个机器人是我正式做的第一款机器人产品,这是一个机缘巧合。而且我本人对 AI 非常喜欢。
但当时,2009、10 年做了人形机器人之后稍微有点心冷。因为当时看了一下全世界的技术水平,会发现以当时的人类科技水平,很难驾驭高复杂度的人形机器人。就是做不好,也没有什么商业价值,只能做玩具,或者是科研,实验室场景,商业化非常难。
所以后来我 2013 年开始做小的机器狗,包括公司创业以后都没有做人形机器人。在 2018 年到 2021 年,有很多投资人问我,你们做不做人形机器人,我当时非常坚决地说我们不做人形机器人。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或不想做,最大问题还是当时的技术,差一点火候,你过早或过晚做都不是太好。
张鹏:所以之前你说不做,是觉得在那个环境下,它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,这个时机怎么变化的?什么东西影响了你这个角色?
王兴兴:最大的变化当然是整个时代的机遇,尤其是大家应该感谢马斯克对行业的推动,他竖立了一个方向标,把原本在冰川下面的东西,提前让它浮出了水面,让大家更早看到了方向。
过去几年,他带领了全球大部分科研,让资本、政府也对这块领域非常关注。所以到 2022 年,我们当时还没有开始做人形机器人,已经有客户想找我们买人形机器人。
张鹏:那个时候马斯克已经开始明确了?
王兴兴:对,他已经明确在搞人形机器人,所以把这个浪潮带火了。其实马斯克最早搞人形机器人的时候,我是表示怀疑的态度,我感觉这个事情是不是随便说说玩的,后面就没有什么结果了?
张鹏:是不是因为很难?这件事,一个创业公司很难推动?
王兴兴:因为在马斯克说他要做人形机器人之前,日本的 ASIMO 机器人刚刚宣布停止研发,当时全球人形机器人应该说处于一个低谷期。所以当时马斯克说要搞人形机器人,我的最大感受就是「说着玩」。但后来,他们花了一年时间,把第一款人形机器人发布,这个对我的内心冲击是非常大的。
因为让我发现他确实在认真做这件事,大家都非常关注,认真想推动这个事了,整个行业势头就改变了。再加上 2022 年底 ChatGPT 出来以后,大家对整个 AI 的想象空间,AI 能力的信心爆增了很多,直接让我们决定从 2023 年,马上开始重新做人形机器人。
张鹏:所以要感谢马斯克在人形机器人最低谷的时候,强推了这件事。而且对创业公司来说,可能也是「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」,马斯克手里有世界级的资源和影响力,他是生生把这个赛道从低谷期,立即拉出了一个上升曲线?
王兴兴:是的。但也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,就是过去两年 ChatGPT 很火,我非常怀疑马斯克当年决定做人形机器人的时候,已经掌握了 ChatGPT 的发展趋势。因为他是 OpenAI 早期的投资人嘛,他可能比普通人更早看到了 AI 的能力和价值,提前布局了。
张鹏:背后不只是一些「孤勇」,也在于他的视野,他能看到一些东西。所以这波浪潮来了之后,改变了整个大环境,所以对宇树来说,更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了。当时宇树做机器狗积累了什么经验?怎么跟人形机器人关联起来的?
王兴兴:我们做人形机器人还是非常快的,到现在已经发布了两款人形机器人,第一款去年下半年已经量产发布。因为人形机器人(和机器狗)底层原理比较类似,关节电机、减速器、传感器、电控系统、控制软件、AI 算法等等,我们过去做机器狗的时候把很多底层技术都掌握了,我们自己做的技术还是非常多的。
所以在做人形机器人时,虽然它对机器人要求提高了很多,比如说关节扭矩更大,腿上会有更多关节数量,整机集成度更高,对 AI 的平衡能力、预控制能力更高,但两者的本质原理还是类似的,这是我们做得比较快的原因,这也是目前全球范围大家做人形机器人都很快的原因。
这一轮大家做人形机器人,最多也就一两年时间,但已经远超过十几、二十年社会做人形机器人的效率。这本质还是大家用了机器狗过去的技术积累,也用了很多新的 AI 技术。
以及,过去有很多顶尖的科研院所,他们也买了我们的产品,开发了很多开源的 AI 驱动的深度强化学习机器狗算法。现在我们公司,包括别的公司,其实很多都用了机器狗的算法在(人形机器人)里面。
张鹏:所以人形机器人应该算是机器人的一个亚种,一个子集,在机器人的大范畴里面,很多关键要素是相通的,只要进行组合、调整即可。所以一旦整个环境发生变化,宇树可以快速跟进,推动这件事。
我追问一个问题,今天大模型领域,国内很多公司都是在追赶,因为这个领域已经有了一些可收敛的东西。在具身智能技术上,今天是收敛阶段,还是创新阶段?
王兴兴:目前肯定是创新阶段。全球范围内还没有一条公认的路径,说它一定是未来最好的,最容易取得成果的路线,大家还是比较模糊的阶段。这里最大的问题是模型结构问题,并不是数据问题。
这个跟大语言模型不太一样,机器人通用模型最大的问题还是整个 AI 模型架构,大家没有统一,没有哪个模型架构特别好,大家都在尝试一些新的技术路线。但在水平面之下,还是有很多技术进步,有很多学者或公司,都有一些新的技术进展。
但大家都处于摸索阶段,这对我们公司,对大家其实是更好的一件事,更激动人心。因为当技术路线没有清晰,创新机会就会更公平,大家都知道现在很「卷」,个人、公司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,但在技术路线没有特别清晰的情况下,反而对所有人都更加公平,你有自己的聪明才智,有自己的想法和技术路线,可能就成功了。如果技术路线更加明确了,你去跟大公司拼资源,你就拼不过。在这种模糊的阶段反而有更多机会。
在这种技术相对模糊的阶段,即便是大公司,有钱有人,可能也使不上力,所以当下很多大公司处于观望的状态。当然,你要保持足够的敏锐度和前瞻性。如果你想参与这个行业,获得相对成功,你就要比绝大部分人提早看到技术路线和产品的发展方向,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,你就会获得机会。
张鹏:所以今天具身智能技术没有进入到收敛阶段,反而更加公平,对创业公司更好,这是让人兴奋的一点,大公司弹药充足也未必管用。
王兴兴:对,哪天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有可能改变世界,这种感觉非常奇妙。
张鹏:看起来,今天整个技术环境,让造出一个人形机器人变得比较容易,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。那就引发一个问题,人形机器人最终要拼的是什么?很多公司、团队也能做出人形机器人,我们如何评估它们有没有长期的价值?
王兴兴: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。所有的比较好的领域都有一些开源方案出来,它大大拉低了整个入门门槛,所以有更多人参与进来,既是好事,也不是好事。我觉得未来真正竞争力,对一家公司来说,开源方案是完全不够的。
我觉得人形机器人的未来竞争要分两部分:一是与传统的消费电子产品类似的产品竞争,二是决定整个机器人 AI 能力天花板的竞争,这两部分。
传统的产品竞争,就像无人机,过去十年非常火,整个行业非常大。这个领域其实从 09 年,国内外无人机开源方案已经满天飞了,2009 年的大学本科生,想做个无人机,从 0 开始,花几个月也可以做出来。但直到今天,你真的要做一个产品级的无人机出来,同样有非常大的挑战。
因为这是一个很大的系统性工程,不是随便搭个架子,写个算法就可以的。比如说飞控算法,它真正在产品的竞争力和价值中可能只占了 1%。一个产品有非常多层级,无论是工业设计、生产制造、零部件、可靠性、各种认证、无线通信……各种细节共同构成了整个产品。
对通常的消费电子产品,包括机器人、汽车,这是很大的系统工程,你要把里面极致的东西做到非常极致,哪怕一个螺丝钉、一根线,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并不是有个开源方案就可以的。我大一就能做 DEMO 这并不说明什么,只是说明你有一个基本的入场券了,之后要做的东西还非常多。
对于人形机器人,所有具身智能 AI 机器人来说,目前的天花板就是没有很好的 AI 模型,这个决定了整个行业的天花板。前面那些通识性的产品技术是基本盘,你得有才能掌握基本的门票,之后还是要做更好的 AI,才能实现具身智能,这样就可能做到全球头部的公司。
张鹏:所以「具身智能」的梦想背后也有很多磨难,产品的硬件本身要比较好,具有系统性、可复制、稳定,还要把成本控制住,是挺难的一件事。这是一个复杂系统,不是一招鲜就能决定这家公司的价值。这时我觉得过度依赖一招鲜反而是很大的风险。
王兴兴:对所有做产品的公司都是类似的。做产品需要全能,各方面都要做到极致。你要做一个好的公司和产品,底层逻辑讲就是各方面都比别人好,你就成功了。
创业故事:开辟四足机器狗赛道,从科研端切入、依旧关注行业端和 C 端市场
张鹏:你这两年被推到公众视野面前,大家开始关注这个赛道,要不讲讲你的创业经历吧。你最早出于兴趣做了机器人,从早期的热情,到真正走上创业这条路,是怎么一个过程?
王兴兴:我 2016 年突然创业,大家看上去比较突然,但是对我来说不突然。我从小就比较偏科,我是听着比尔盖茨、乔布斯的故事长大的,从小就想发明一个产品,改变世界。
到初中的时候,这种想法变得非常清晰。从初中、高中到本科,我一直在摸索做点什么东西,我玩很多技术,去想到底哪个产品能商业化,到 2013 年的时候接触机器狗,已经想到了要不要去创业,当时也是停留在一个想法的层面。
我很喜欢科技,但我分得很清楚,哪些科技是好玩、有趣,哪些科技是可以商业化的,这一点我一直想得比较明白。好玩的科技和商业化的科技,两者的差别其实非常大。
所以我 2013 年想到机器狗方案时,已经有想过要出去创业了,但当时条件不成熟,才没有去做。我本来是 2015 年要毕业的,但当时我做了一半的东西,觉得没有价值,所以主动申请延毕了半年时间才做好,2016 年才毕业。
2015 年我用那款小机器狗参加过上海的一个比赛,拿了二等奖,当时认识了几个投资人,我找他们拉过投资,但他们没有投我。所以我没有那么冲动地出来创业,而是还在积攒产品方向的技术、人脉,积累了一些资源。
到 2016 年 6 月份我已经在深圳准备去工作了,当时我做那款小的机器人火了一把,有人愿意买我的机器人,愿意投资,我才出来创业的。
张鹏:终于等到一个时代,给你凑齐了要素,才出来创业?
王兴兴:是的,很多人说做一件事要天时地利人和,但你等不到所有事情天时地利人和,相对来说,在 2016 年 6 月份,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了。
张鹏:那个时候什么准备好了,什么没有准备好?
王兴兴:当时我去深圳工作了两个多月,但工作经验还是不够。人员上我没有团队,只有一个人,所以各方面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。但那个时间节点,时间不等人,就创业了。
张鹏:那个时候,MIT 的机器狗,包括开源方案是什么情况,这个时间线当时是怎么样的?
王兴兴:MIT 那个方案是 2018 年开源的,国内很多公司用 MIT 的开源方案,掀起了国内做机器狗的一波热潮,我们公司做机器狗那个方案是 2013 年的方案,2016 年公布出来了,所以比他们早很多。
如果大家关注一下 MIT 那个开源方案,会发现他们整个电机用的跟我的电机一模一样,整个电控方案也非常相像。所以其实有理由想象,可能是当时我在 2015、16 年公布了小的低成本的机器人方案之后,MIT 看到这个方案,发现这么便宜的小机器人也可以做出很好的系统,他们重新做了一个方案,最后开源出来了。
大家可能很难想象这件事。但除了硬件以外,里面软件也非常像,我看过他们的开源软件方案,里面关节电机的命名方式跟我一模一样,包括通信协议里面,他们的比较精简,他的通信协议是我的子集,我 2014 年搞的通信方案,很容易兼容他的通信方案。
所以说,当你在一个行业里面提前比整个世界看到了技术和产品的发展方向,做一个相对比较好的作品出来,是相对容易的一件事。
张鹏:所以还是要有正确的愿景和有效的行动。我记得当年机器狗刚出来时,很多人会跟你说这个是不是可以做成玩具?做成什么 toC 的东西,替你做产品经理,替你构想应用场景。
但你们过去相当长时间主要面向的市场都是科研市场,你是如何选择这个市场的,为什么没有往 toC 的方向去做?后来很多在开源基础上做产品的公司,尝试做 toC,但都不是很成功,你为什么避开了这个动作?
王兴兴:大家可能觉得我不太关注 toC 的产品方向,但实际上我非常关注 toC 的产品,我还关注过无人机行业,无人机也是靠 toC 产品起来的。
我们早些年 toC 做得比较少,原因也比较简单,我个人做产品比较克制,希望做的产品能够实现商业闭环。就是你不要觉得你定义产品就行了,是要客户愿意花钱买你的产品,这才是真正的商业闭环。客户不愿意花钱,就永远是失败的产品。
当年为什么没有做相对小点的纯 toC 的,或者说便宜点的小机器狗,原因比较简单:如果早些年做小的 toC 产品,就会变成「杀鸡用牛刀」,就是高端的技术用不上。而且 toC 的产品,在零售价格上有严格要求,面向大众的卖点打磨也很难。
可能你本来有很好的技术,可以做轿车,但你用它去做一个玩具,就会很麻烦,很多力量用不上。比如说 1000 块的机器狗,你要卖一万台才有一千万营收,这个利润也非常低。卖消费电子产品一定要起规模,才能有利润,如果只是卖几万、十万个,赚不了什么钱。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。
我们对过去无人机或者消费电子产品都非常关注,过去也尝试做过小的纯消费电子产品,一个健身泵。尝试过了以后,我后来总结了一些规律,这里分享给大家:如果大家要做一款消费级产品,我的建议是不要做太创新的消费电子产品,这时 99% 概率你会成为先烈。因为消费电子产品并不是你产品好、技术领先、价格便宜就能成功,大众对一个产品接受度是要满足时间规律的。
哪怕当年的手机和电脑,真正火起来也需要很多年时间去建立。这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,所以消费电子产品要做好,你先要了解市面上所有当下卖得比较好的消费电子产品,去看是否有哪些需求点没有被满足,在现有比较火的产品基础上做创新,挖掘新的客户,这是相对比较保险的。
当你要卖一个消费电子产品,消费者是会做一下对比,对比之后,如果发现一个新产品比较有价值,他就会转头去买新产品。所以我觉得做消费电子产品,最好做加法,在原本比较大的体量上,做一些技术和产品创新,当然价格不能太贵。这样的话就是一个比较保险的策略。
张鹏:听你刚才讲这些,你对做成一个 C 端产品其实有系统认知,我感觉好像是你当时不愿意花那么多精力把这个完整链条填上,你更愿意花点时间把技术往上提升一下。
王兴兴:因为毕竟精力、人力和财力比较有限,现在可能好一点,当年公司其实没有几个人,那个时候你要产生更大商业价值,(技术)肯定是最值得做一件事。
张鹏:所以科研市场是你觉得技术该成长的方向,跟产品、市场最对齐的领域,所以你选择了这个市场。
王兴兴:科研和行业端都有做。之所以科研端做得多一点,因为我自己也是科研圈出身的,2018 年我参加一些顶级的学术会议,世界知名的学者都比较熟悉。另外我本人英语一直很差,但我们公司过去几年在海外产品做得挺不错的,这是很反直觉的事情。
张鹏:产品做好了就是一种语言,产品做好了就是有效的沟通。你刚才说,公司当年不能做 toC 也是因为公司本身能量有限,没那么多钱。今年在 AI 领域,很多创业者都反馈融资艰难,大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你当年也经历过融资不顺利的阶段,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当年你面对融资不顺,资源非常有限的时候,是怎么发展,怎么往前走的?
王兴兴:我们公司成立 8 年多时间。我个人当年创业起点非常低,没有名校背景,没有大公司高管的经历,而且 2016 年我们公司估值只有 1000 多万人民币,拿了 200 万融资,当时只有一个人,整个起点非常低。
当时整个行业比较冷,所以遇到不少困难,2017 到 2018 年公司第一笔融资款花光了,我自己把我自己待遇停掉了,我把自己钱拿出来给大家发工资,这是我比较自豪的一件事。我觉得,创业是创业,不能亏待所有人,也不要太亏待自己,因为这是底线,现在并不是二三十年以前,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时代,没必要把自己逼得特别狠。
当时工资发不出来,但到 2018 年初也拿了极客公园的投资,缓过来了。尤其在 2018 年下半年,我们的产品正式发货。我们从 17 年产品预售,2018 年底发货以后,整个流水就开始正常运转了,当时 2018 年大概有几百万的收入。之后到 2019 年,尤其 2020 年公司发展就变得更加顺畅一些。
张鹏:所以比较艰难就是 2017、2018 年,当时我记得因为缺资金,卖出去的产品交付遇到了困难?
王兴兴:当时我们 2017 年就接了订单,但是也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交付给客户。原因比较简单,就是做的 DEMO 工程机,跟发货版本是两码事,你做个工程机出来很简单,可能两个月就搞定了,做产品级、满足定义要求,至少要花一年时间。
所以当时花了一年时间把产品做得更加完善,可以更放心地交换给客户,防止烂尾。当年那个版本 2018 年发货,我觉得也是非常自豪的一件事,那台机器是我们的第一代产品,但到 2022 年还有客户在用那一代产品。
张鹏:2018 年也是极客公园变量资本参与投资了宇树科技,中间有一些波折,但是看起来那笔钱还帮到了你,后来就进入了正循环,非常荣幸。当年我飞到杭州去找你聊天,聊这个事的时候,为什么我会愿意投资他,是我觉得他是少有的很踏实的创业者。
他不去描述一个恢弘的市场,更多是介绍自己做的东西,非常客观地讲产品,那个比较打动我。说明你是关注产品,关注技术本身的人,不是跟投资人忽悠一个未被验证的市场。现在我很好奇,今天你穿越回去,能描述一个宏大的 BP 吗?就是让更多投资人感兴趣,而不是让更少投资人看懂的东西。
王兴兴:其实到现在,我们公司,特别是我做的 BP 还是没有什么宏大的故事。这也有好处和坏处,因为投资人也分很多种,有时候你哪怕讲一个很大的故事,他们也不相信。要说服别人相信一个很大的梦想,这很困难。有时候说了一个很大的梦想,他相信了,但实现不了,这也会透支大家的期待。
某种程度上,我以前讲的故事比较保守,我们公司也不太喜欢画太大的饼,就是你不要透支投资人的耐心和增长空间。投了我们公司股东,都还是相对比较开心的,因为我说出来的话比我做的事要少太多。我们每年都给很多股东很多超预期的事情,这对预期管理非常重要,不要拔得太高。
我们公司已经走过了 8 年时间,期间有很多创始人,会没有耐心一直做一件事。如果期待拔得太高,就很容易出问题,公司一下子拿到太大的投资,把投资人的耐心耗光了,你再继续融资大家就不相信了。这是一个长期的事业,不要把预期透支太多了。到今天,如果我想把公司估值拉得很高,拿很大融资,也可以做到,但是要克制。当下只是一个起点,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有,不要把耐心耗光了。
人形机器人的硬件成本能降至 2 万元
张鹏:问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,从全球角度去看,这种机器人公司,过去在全球产生宏大商业价值和长期价值的案例并不多。比如像波士顿动力已经被卖了好几回了,然后我们看扫地机器人的开山鼻祖,iRobot 也是被收购。
曾经在这个领域破风的公司,并没有多少真正获得了长期和宏大的价值,这是客观事实。你怎么看待这个挑战,未来要如何跳出这个历史?
王兴兴: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。浪潮一波接一波,竞争永远存在。我认为还是要对未来的产品和商业化有更清晰的认知,要想清楚未来产品的商业化价值体现在哪里,能不能带来更大的商业价值,让大家更愿意拿你的产品。另外,你要保持你的产品相对别的行业,有更多竞争力,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。
对于所有公司,包括小公司、大公司,最大的点就是你要持续保持公司成长,无论是产品、技术、人员的成长,这是最关键的。人都有惰性,一家公司的规模达到一定程度,公司内部的问题会非常多,公司内部团队之间的壁垒、沟通障碍,各种拉帮结派,内部阻力,给年轻人,新技术没有很多机会……
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创始人本人,应该保持足够的谦卑去学习新的技术、新的产品,新的发展方向,持续往未来看,不要觉得当下做得好了就不去管。全球有这么多聪明人,每年都有新技术,没有谁永远是最牛的,永远有下一个最牛的人,永远保持学习和进步。这是最本质的问题。
张鹏:你刚才说的这些东西都对,有没有比较具象的方法?我理解你在这个领域里面,当年也是推动了(行业进步),你都比 MIT 的机器狗更早看到这个趋势,看到这个产品,你怎么做到谦卑、开放、持续学习,有什么心理准备,能实现这一点?
王兴兴:这个说实话,当年也很容易变成先烈的。你做了技术方案,之后别人有开源方案出来,其实就会有「努力白费」的感觉,因为后面的人可以拿来就用。包括现在大模型领域很多开源方案一出来,早期努力白费的概率还挺高。最大的感受,就是你要持续地,每天每个月每半年保持自己的进步,保持产品、公司在进步。这是最本质的进步过程。
你要关注同行业其他公司,他们在做什么事情,你要时刻观察最新的技术方向,不光只看到当下已经公布的技术方向,而是能想到未来一两年整个技术朝什么方向发展。你再去想未来一到两年、五到十年应该做什么事情,你提前去做,你做到这样,在未来这个行业内做到前三,就问题不大。
张鹏:看起来就是每天脑子停不下来地去想。这也是一种方法,让自己忙起来,总是给自己摆一堆问题,是保持谦卑的好方法。
王兴兴:是的,因为人非常容易飘。包括我自己也有飘的时候,觉得我是不是挺聪明,是不是做得挺好?每个人都容易发生这种事。傲慢是人的本能,很原始的东西。
张鹏:嗯,要花足够的能量对抗它。我再问一个大家很关心的问题,具身智能、人形机器人,这个东西最终它的成本会怎么构成?我们应该对他有什么预期,假定再过三、五年或者再长一点时间,他会以什么状态进入到人类社会和家庭,怎么看它的成本曲线,能不能拆解一下?
王兴兴:对于机器人或者人形机器人,现在肯定有一些观点,觉得它比较贵,可能要一辆车的价格。但人形机器人这个品类,未来的降价空间,硬件成本的空间,挖掘一下还是非常大的,我感觉未来 2-3 年或 3-5 年之后,一台人形机器人的成本可能不会超过 10 台空调,可能 5 台空调的成本价格(就够了)。
张鹏:10 台空调,就是 2 万块钱?
王兴兴:基本没什么问题。另外可能还有一些软件、算力的成本在里面,那个可能不太好预估,因为未来的模型会发展到什么阶段,算力发展到什么成本,现在还挺难估的,但对于一些硬件的成本,相对还是比较好评估的。
张鹏:这样看起来,每家一个几万块钱的人形机器人,这件事也许 5 年内(就能实现),不是没可能?
王兴兴:对,我觉得是非常有可能的,如果以 10 年的角度去看,我觉得机器人没准是免费的。
我觉得未来真正大规模发展以后,整个生产力结构是会改变的。大家也知道现在的生产力结构都是靠人的需求决定的,人有多少需求就生产多少东西,这个需求到现在已经接近饱和了,所以会出现产能过剩的问题。
但未来整个经济结构会发生改变,我们造机器人并不只是为了人类服务那部分,因为人类服务那部分是相对容易满足的,可能更大的环节是改造整个地球、改造月球或改造火星这种更大规模的改造。
那时候的机器人,如果你家里要用,可能政府或者某些大的公司集团(就能提供),你的房子是机器人帮你造好的,免费给你住,免费配置服务机器人给你用,比如把哈拉撒沙漠改造成一个绿地,或者把一个山给弄平了,比如把喜马拉雅山给挖一个大口子出来,让海洋的热带空气能进去,可以做这种更大级别的事情。未来各种的想象空间真的非常大。
张鹏:所以对机器人的需求,不只是人类今天这点事,人类有了这个能力,还会有更多的事要探索,所以机器人的量会越来越大。反过来均摊下来,甚至有可能到最后它的成本就不计了。
王兴兴:对,最终变成了能源和矿的问题。
张鹏:你觉得未来人形机器人会有价格战吗?
王兴兴:其实对所有产品来说,价格都是非常敏感的一个问题,我觉得当下可能没有太多的价格战,但未来肯定会有,因为有这么多公司进来,未来大家为获得更好的市场份额,肯定会有一些价格战。
张鹏:价格战会有意义吗?
王兴兴:这个很难说,我觉得在合理范围内的价格战,会促进行业发展,但如果太恶劣,其实也会拖累行业,可能会把整个行业搞的非常糟糕。如果我们公司在未来或者当下,发动很强的持续价格战,我觉得对这个行业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。
举个例子,如果苹果公司现在要打严重的价格战,我觉得手机行业会变成很糟糕的一个局面。对于我们公司来说,我一直觉得我们要持续地带领这个行业做的更好,要保持每个产品有合理的商业价值、利润,每年有新的产品和技术进步,每年要挖掘更大的市场,你不要盯着一个小的市场,挖掘一个老的市场,一直挖,搞价格战,这是非常不好的一件事,因为对整个人类社会来说没有意义。
所以更重要的是挖掘更大的市场,来创造更大的需求,从而推动整个行业发展,这是对整个社会最有价值的一件事情,也是最激动人心的一件事。单单盯住一个小的行业,持续做价格战,哪怕做到第一,都不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。
张鹏:今天这个行业越来越热,你们也在快速地发展,对人才的需要也会越来越多,你今天会怎么招人?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?如何评价什么样的人才是好的人才呢?
王兴兴:人才肯定非常关键,说实在的,我目前花了很多时间招人,包括招聘、面试。可能大家想象不到,我平均每年面试的人接近 1000 个,每天平均差不多 2-3 个。
我最近几天在出差,晚上可能面试了 4 个人,而且是终面,公司高管或者 HR 已经面过一遍了,我还要面这么多。所以人才还是非常重要的,我们公司绝大部分,都是我终面过的人。在目前的全球竞争中,人才是决定公司天花板的一件事情。
我一直觉得中国的聪明人真的非常多,但由于各种方面的原因,大家的思维方式、学习的东西,没有真正学到当下最前沿的技术,哪怕最聪明的人。
如果不关注最前沿的东西,你关注的是 10 年、20 年或者 5 年以前的东西,永远都成为不了最顶尖的人才。所以目前,在国内外,都比较缺人才。
张鹏:你在挑选人才过程中最看重的点是哪里?
王兴兴:我最关注的是敏锐度。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变成技术爆炸的时代,并不是说论文太少了,或开源的东西太少了,或产品太少了,最大的问题是在(大量的)信息或者知识中,你要非常敏锐地发现关键的问题。
包括产品上、公司内部管理上,技术上,你能在信息爆炸的时代,敏锐地抓住什么是重要的,什么是未来发展的方向,这是非常重要的。你能学当下比较主流的技术,能用起来,这已经是全球比较顶尖的人才了。
但这还不够,在学了当下比较前沿的知识以后,你要敏锐地发现整个技术里面最关键的点是哪些,敏锐地洞察到未来 1-2 年什么是重要的,如果你提前做这件事情,能预估整个世界未来 1-2 年的发展,就是全球最顶尖的人才。
张鹏:对于更丰富的信息,能够快速地接触并且结构化,找到关键点。
王兴兴:对,记忆和理解是两个层面,很多人习惯于把这个事情记住,但没有推理最本质的事情。包括现在的大语言模型,如果它跟人比知识,肯定比所有人的知识都要丰富,但现在大语言模型的逻辑推理能力还是比人差很多,本质是要归纳、总结、推理,这是最本质的问题。
张鹏:听懂了,我其实也蛮期待接下来,就像你预言的,再过 5 年、10 年,人形机器人成为人类生活里新的生产力,解决更大的问题。也期待宇树在这个过程中能够引领这个行业,或者跟这个行业一起更好地推动这个进程。